Thursday, June 02, 2005

星(升)空夢

上編—星空夢

聖經中傳道書有一句很令筆者感慨的話:「天下萬物都有定時」。打從答應「鏗鏘集」的一位編導到來拍攝起,上面的一句話便不時在腦中徘徊,這兩集的題目「星空‧夢」改得很好,既然是夢,便總會有夢醒的時候。三年星空夢任務結束,也好藉著這個節目,為過去三年的工作來個結束前的總結。

由於要遷就各種因素,拍攝日期定在十月十日至十五日。訂下日期後,十月份的工作便得忙上加忙,在找尋小行星之餘,還學做些少助導的工作,安排訪問對象,五天的行程,訂酒店之類。編導曾說:「生命影響生命」,眼見他們工作的熱情和投入,自己多少也被感染。為了擔心他們人生路不熟,跑到鳳凰城去接機,也做了五天的「柴可夫」,拍攝的過程就此帶過不提,總之,經過在五天內跑了二千五百公里路和拍攝了估計二、三十小時的帶,加上每天大家都睡不到6小時的鐵人生活,拍攝總算告一段落。

難忘的事還有的,首先,是深刻感受到他們工作的熱誠和認真,第一天拍攝有五萬年歷史的著名隕石坑,當他們知道最後一天訪問的BOB DENNY有小型飛機後,馬上研究能否找他幫忙拍攝些隕石坑的空中鏡頭,結果4個人花了兩個多小時飛行時間和一千元汽油費,拍下來的鏡頭,在節目內只出現了20秒!一些被訪者接近一小時長的訪問更被全部刪掉,又或只剩下一個鏡頭、一兩句對白。這令筆者明白,電視雖然效用大,但亦有很多限制!對於筆者來說,感受最深的,表面上是些小事。第一次裝上隨身的無線咪時,要把咪線收好在衣服內,起初筆者真的有點不耐煩,回想起來才驚訝到,或許三年來自由自在的生活,已令到筆者連一條咪線的束縛也受不了,實在要好好地自我檢討一下。此外,五天來與原本陌生的人,除了睡覺外一直一起工作而變為朋友,也是一個少有和難得的經驗。

片集出街後,深深體驗到編導剪接和拍紀錄片的功力,也感謝她帶出光害為患的手法。此外也令筆者深深體驗到,不論多強大的工具和媒體,亦有共同弱點和不足之處。筆者以前提過,一位意大利天文學家,曾經用上一台位於智利的8米口徑VLT望遠鏡,幫忙跟進一粒筆者發現的23.6等近地小行星2002PN,如此巨大的望遠鏡,固然威力強大,要看到25等的星體也不成問題,然而後來才知道,由於焦距極長,CCD的視野只得六角分乘六角分!只有筆者設備的四十份之一!同理,電視的確是收視強大,但由於節目片長只得22分鐘,拍攝成本又昂貴(估計達HK$300,000),很多時只能帶出最重要的觀點,枝節縱然重要,也難免被刪略;反觀文字媒體卻較能言無不盡。(嘻嘻,也得家明兄海量^-^)(編者:在會訊的角度看,所有會員的供稿是會訊的生命來源,實是必須及多多益善也!問天兄要繼續多多投稿呀!)
讀歷史可以看到,很多時一件事的發生,外在和內在的因素缺一不可。被編導問得最多次數的一個問題,是筆者為何會走上這個「星空夢」的路。三年前計劃開始時,客觀的環境是美國的多個近地小行星搜尋天文台,在找尋近地小行星之餘,也發現每月千計的新小行星,筆者有感「時不與我」,若果等到退休才加入,恐怕已經太遲!現在回顧,情況正是一如所料。

然而,還是內在的因素最重要。很多年前看過一個電視節目,介紹一生立志徒步行過中國所有大漠,最後獻身在羅布泊的中國冒險家余純純先生,筆者肅然起敬,在節目的尾段,電視螢幕上打出了兩句很美的話:「天空未留痕跡,鳥兒卻已飛過。」

就正如哲學家李天命先生所言:「人生在世,你我所做的一切,縱然歷史沒有絲毫記載,這些事仍然是千真萬確地發生過,就是連上帝也不可否認。」

然而,又有多少人有「輕輕的去,不帶走一片雲彩」的胸懷,古往今來,多少人還是希望用盡各種方法,讓後人知道他的存在?埃及的法老,會建個阿布仙都(Abu Simbel)神廟來趁機揚耀軍威;一次到土耳其東部一個峭壁上建成的古寺,漂亮的壁畫被塗污,為的只是刻上「某某X年X月到此一遊」真是:烹鶴焚琴,莫此為甚,筆者也是凡人一個,或許過去三年的「享受」和「成果」,在某種程度上,也只是如上文的塗鴉者,在歷史壁畫上寫上「向問天到此一遊」而矣!

節目未出街前,乘再訪澳洲之便,也好回港補拍些後期片段,無意中買了一隻黑澤明的「留芳頌」電影DVD。故事是講二次世界大戰後不久的日本,一位市政府的課長得知自己患上未期胃癌,不久人世後,致力一改先前凡事拖延的辦公室作風,爭取為市民建個公園。片頭的旁白是這樣的:『他就是故事的主人翁,但現在談他還沒有意義,因為他只是為消磨時間而活著(停兩秒)他不算是活著。不行,太不像話了,這跟死屍一樣。其實他在二十年前已死了,在此之前還活過,還想幹點事(旁白暫停;鏡頭轉到主角打開辨公枱的櫃桶,撕掉他以前寫的一份 “如何提高辨公效率” 建議書的首頁用來抺墨水污漬!)但現在已沒有這種熱情,這已消失在市政府那沒意義的忙碌中了。忙,忙死了,但什麼也沒做,為保職位,什麼也不做最好。但這麼做好嗎?(停兩秒)這樣下去好嗎?要他認真地考慮這問題,得等他的胃更壞,和他再浪費更多時間才行。』(之後電影開始播放)真的,多少時候,人要到了非常時候,才會茅塞頓開!

唉!早知有這樣高的橋可偷,或許可以省卻被多番追問為何發「星空夢」作解釋的唇舌之苦!

常聽編導說,拍紀錄片的一個原因,是希望藉「生命影響生命」,這句話固然是有道理,很多時亦有助說服不願上鏡的人出鏡。筆者寫文章的原因很簡單,因為享受分享和寫作的過程,如果硬要加些其他原因,也可說是為一絲絲希望寫作,就算只有一個人受到一點啟發,一切也就不是徒然了。

能否影響別人,不是那麼容易知道;容易知道的,是什麼人影響到自己。過後不久,有機會讀到一篇編導寫的文章,提到如何拍紀錄片時找到真相,編導引用了米高安切路的話:「他的石刻作品其實一直埋藏在一塊大石中,他的工作,只是把多餘的石頭鑿下來,那麼作品便可顯露出來。」她認為真相亦一樣,讀到這段話時,筆者正在為下一個「收山」前代號「海珠」行動的天文項目發愁,這段話對筆者有很大的啟發和鼓舞,再大的石頭,始終有鑿光,明珠得見天日的一天!

下編—升空夢

既然「星空‧夢」有上下兩集,筆者禮尚往來,也來個上下集吧!
月球,應該是大家最熟識的天體之一,見到月球表面的環形山(不想用火山口這個錯誤名稱),大家會想到什麼?2004年1月14日,看見8吋鏡中的上弦月,想起了鞋匠先生。今天科技算是昌明,然而很難想像到,近至二次大戰前,主流意見仍認為月球上的Craters 是地殼運動形成的火山口!一切的改變,都得鞋匠先生說起。

Gene Shoemaker,一位鑽研地質學的科學家。根據傳統的地質教育,地質變化,講的往往是一百幾十萬年的時間,而不是在電光火石之間,主流意見認為月球表面上的是火山口,便是這個原因。愛因斯坦曾說過:「想像力遠較知識重要。」這句說話,對筆者的影響很深,相信亦影響了鞋匠先生。

美國對日戰爭後期,為求盡快結束戰爭,減低雙方傷亡,美國秘密研製原子彈,一次在內華達洲目睹地下原子彈爆發,在沙漠地下留下的大洞,鞋匠先生聯想到與一直存在於亞里桑那洲的著名隕石坑Meteor Crater十分相似,啟發他想到隕石坑可能是由一塊大隕石撞擊地球時瞬間形成。經過實地比較兩者的地質結構,發覺極為相似,鞋匠先生於是提出了他的新理論:隕石坑不是由火山活動形成,而是五萬年前一塊150呎直徑的鐵質隕石撞擊而成。很多時候,在科學的圈子中,任何新的反傳統理論,起初都不易被接受,而由一年青伙子,而不是德高望重的資深科學家提出,更易被視為怪論。倚老賣老,論資排輩,似乎並非中國人獨有的陋習。

如果認為這是怪論,那麼當你知道他起初為何會選修地質學,一定會覺得怪上加怪。原來在美國發展登月計劃(約1958)之前,鞋匠先生已經有個預感,人類總有一天會登陸月球。而他估計登月的目的,自然是要研究月球的地質(月質?),故此他要成為一流的地質學家,擔凳仔在宇航員的侯選名單中排頭位。雖然他不明白美國政府的登月計劃,主要目的是要在冷戰中挫蘇聯的銳氣,但結果他仍是成功地被訓練成為首批登月的宇航員候選人。按他自己的說話:「人生之中,還有什麼探險和挑戰,可以比登陸月球更刺激?」

夢想,其實不應計較大小,但是在世俗人眼中,升空登月做太空人,怎樣說也個大夢想吧!然而就在如箭在絃的出發前,鞋匠先生的身體出現了小問題,基於健康原因,他要退出隊伍,根據自己的話說:「當你有一個夢在腦中十五年,很難一朝要自己忘記。」當午夜夢迴時,鞋匠先生只得在睡夢中去經歷他的夢想時,他的同事卻完成了他的登月夢,就正如他的預計,月球上的主要地質特徵,便是隕石撞擊,不但上百公里直徑的隕石坑隨處可見,就算是鷄蛋大小的月球石塊上,亦充滿了直徑可能只得數毫米直徑的細小隕石坑。


心情平復下來後,雖然登月夢成空,鞋匠先生決定將精力放在研究,究竟太陽系內有多少大型隕石子彈,會對地球這個靶場造成危險。先是孤軍作戰,使用伯洛馬山上的一個 “舒密特” 廣角望遠鏡用菲林拍攝,找尋移動了的近地小行星,後來妻子卡路連加入陪伴,最後又加入David Levy 先生。找到不少近地小行星後,証實了由月球表面craters數目引申的數據,大約平均每五十萬年,便有一顆直徑大過一公里的近地小行星會撞中地球;而像1908年,在西伯利亞通古斯擊平二千平方公里的150呎直徑隕石,平均約一千年擊中地球一次。

1993年發現了Shoemaker-Levy 9彗星,半年後撞落木星上,部份碎片擊起如地球般大的疤痕,能夠在有生之年目睹這千年難得一遇的奇景,不但令鞋匠先生嘖嘖稱奇,也讓仍不信服的其他科學家口服心服。

沒有夢想,人生難免會平淡,缺乏目標。然而,夢想是很個人的事,可能對於不少父母來說,兒女健康成長、成家立室、事業有成,已經是人生的最大夢想。夢想也並非一成不變的,鞋匠先生曾感慨地說:「我的前半生夢想去月球,但下半生卻希望月球離我而去!」(In the first half of my life I want to go to the Moon; in the second half I want the Moon to go away!筆者按,在找尋小行星時,滿月月光是壞天氣外的另一大障礙!)

半生以來,筆者只有三個偶像,鞋匠先生是其中一個。到了生命的最後一程,鞋匠先生仍在研究近地小行星工作,1997年,在研究澳洲的隕石坑時,死於交通意外。其後,他的部份骨灰被放在一個盒內,隨著Lunar Prospector太空船到達月球表面,鞋匠先生一生的「升空夢」,最後總算是完成了。

【本篇完】